“临安府只这通和坊这条街最盛,您啊行到那金波桥下的花月楼,别向东去寻那熙春楼、南瓦子,也别往西进那太平坊、巾子巷、狮子巷,径直到南边来,一路上也甭搭理那漆器墙的鸨母、沙皮巷的粉蝶儿,咱柳小姐的住处在这抱剑营街,不是我自夸啊,那些行首哪比得上我家姑娘,且不说我女儿的诗赋才情,只就她那十分容貌,也是谁人都及不上的……这位官人走好啊,得闲时再来……你这懒小莲,楞着作甚,还不快去服侍小姐梳妆……小三,去林妈妈那里打些酒来与我吃……”
楼下总免不得吵闹,我这母亲原也是个官家小姐,自是聪明智慧,容貌端严,只是自我父亲柳府尹感疫病而故,家财无多,沦落至此,倒也自得其乐。窗户外晨光熹微,依稀听得鸟雀鸣唱,便探头出去望望,窄窄一条青石板路上只一个花童光着脚抱着一篮子杏花,端的可爱。
“姐姐,用饭了。”“今日月望,且等我行过早课,你出去找找,给我买一篮子杏花回来,若是遇上小孩儿,便多与他几个钱买饼吃。”
那小花童蹦着走了,朝着阳光的方向,人影越来越小,不一稍会儿,那人影却又大了起来,待近些仔细看时,竟是一个脑门儿光光的和尚,这和尚怎的也来这花街柳巷。我倒是自幼就与这佛法有缘,听说我母亲因梦见一和尚才生下了我,自是,我父亲对僧人也是十分恭敬,只是我总与父亲不合,自小就有些奇怪的念想,若是我沦落风尘,看你还有何脸面谈孔孟之道。忽听得楼下有人扣门道要见我,真是个不识理的人,不知我今日闭门念佛,定是要吃闭门羹了,却听得小莲又急匆匆地跑上楼来。
“姐姐,楼下来了个化缘的大和尚,说是要与你说些因果。妈妈不好定夺,打发我来问问你。”“那倒也不赖,你去备些斋饭,我这就下楼。”
“……前为因,后为果;作者为因,受者为果。好因得好果,恶因得恶果。所以说,要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;要知后世因,今生作者是。”面前这个和尚面如满月,慈眉善目,言谈举止,似曾相识,却又想不出此人姓名,只是怵怵地看着,听不太清他口中在念些什么,谁知这和尚突然厉色道:“你二十八年烟花债,还偿不够,待要怎么?”好生厉害的和尚,唬得我心惊肉跳,我这三魂去了七魄,一个头变做两个大,昏昏沉沉不由我似的,便一弯腿跪了下去,正待要回问,这和尚又大喝道:“恩爱无多,冤仇有尽,只有佛性,常明不灭。你与柳府尹打了平火,该收拾自己本钱回去了。”说得我肚里恍恍惚惚,一头雾水却又若有所悟,连忙磕头道:“吾师大智慧,能知三生因果。弟子至愚无识,望吾师明言指示。”可是我一抬头,只见一形状可怖的夜叉正狂笑不止:“玉通啊玉通,别妄想了,你将沉浮欲海,永不超脱,万劫不复,万劫不复,哈哈哈哈哈哈!”我心中惧怕,又怕是这和尚作祟,只得唤这和尚:“师父!师父!”
“师父!师父!”门外站着个小娘子,生得花容娇媚,救我出了这个噩梦。想我在竹林峰修行五十二年,远离尘世,慎言谨行,修得个慈悲心肠,却参不透“色”“空”二字,今日竟做了个这样的梦,要我的师兄月明禅师来点化我,惭愧得很啊,阿弥佗佛。
“师父,您摇头作甚啊?长老慈悲为本,方便为门,妾身衣服单薄,夜寒难熬,望长老开门,借与一两件衣服遮盖身体。救得性命,自当拜谢。”差点忘了这小娘子,我连忙起身开了禅房门,门外正是风雨交加。这小娘子跟我进了禅房,接了我找出的一领破旧禅衣,却站住不走了,只见她眉头一蹙,眼泪就滴了下来。不一会儿,便扑倒在我脚边,我正要问时,她忽地抬起头来,两眼扑闪扑闪的,脸上挂着泪珠子:“师父救我,奴家想是受了风寒,肚痛欲死。”我见这娘子蹙眉屏息,着实可怜,不由得着急起来。“奴家这是旧病了,平日里只须我相公解衣用热肚皮暖暖便好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她又蜷了身子,哆嗦不已,嘴上还喊着“救命”“救命”。
这便是人间一种苦难吧,我深受佛祖恩惠,理应解救众生于苦难之中,只是这“解衣”二字如同一块石粒梗在心头,又如一片羽毛在挠着痒痒,解之不开,挥之不去。忽听得那娘子叫得凄惨,又忆起师父原讲过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也想不得那许多,索性抱起这小娘子,救她性命。
肚痛想是不紧了,这小娘子的身体越发的轻软了,我的手却不知怎的开始发麻了,从指尖一直麻到手臂,心里止不住的慌乱,不知所措,只得看着墙角,却发现这娘子正直直盯着我,笑眼盈盈,娇滴滴地说:“师父,我将小衣都揭了,怎么还入不了您的法眼?”我心头一颤,世上万般色相,这女人的身体我玉通确是没见过,既然是色空色空,看看又何妨,我如何看不得,多勉强的理由,看看罢,要看哪里需要理由,决不能看,就是要看,只是看一看,这万般思绪,无从理清,权且看上一看。
一低头却只见一个玉通躺在我怀里,和我一般模样,面目扭曲着狂笑起来:“你抱着你的欲念罢,你看着你的欲念罢,赤身裸体,赤身裸体,哈哈哈哈哈哈,玉通禅师?!禅师!”
一身冷汗,怕是早已湿透了衬衫,玉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:“端的是惊醒梦中之梦,窥见身外之身啊!”这次坐定,玉通仿佛是悟到了什么,却又似懂非懂,烧汤沐浴之后,与月明到院中随喜,说起这个奇怪的梦中之梦,月明听了只是笑笑。傍晚时分,一轮明月移上了天,映着一池怒放的红莲,几分艳丽,几分诡异。玉通正想说些什么,守山门的和尚突然行来,说是门外有个唤作红莲的小娘子出城祭扫,天晚不便回城,想在寺中借宿一晚。玉通想也不想,便答:“既是如此,就放她进来罢。”登时狂风大作,月亮不知去了何处,只剩得满天滚滚乌云。月明正色道:“师弟,要悟得那因果色空,这才是你的机缘,修行也苦啊,去罢,消了你的尘缘,解了你的迷惑,去了你的魔障。”说罢转身离去,玉通像是看到了窗户,却捅不开那层纸,只呆呆立着,竟忘记了头顶电闪雷鸣,暴雨倾盆。
2007-5-18
翠乡惊梦度玉通
——改编自《玉禅师翠乡一梦》